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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志》

时间:2022-02-20   阅读:431

《故乡人物志》

  回忆总是隐秘的,当一个人沉浸在他的回忆中时,那些潜藏的隐秘快乐总是会如同蛰伏水底的鱼一样浮现出来茶是故乡浓粤语。那些屑小的快乐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体会,变成文字后,便变得散乱而容易引起歧意。这没有什么,记述的快乐在于把一瞬间定格,至于那一瞬间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至少在我所述说的这些小人物,小事上是无关紧要的,我觉得。

  每个时代都会有许多大人物出来,而那些大人物总是离我们很遥远茶是故乡浓粤语。他们是会被公众的记忆记述的,是会被集体撰写的,而这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写与我一样普通的人,以及那些普通的日子。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时光总是会在人们身上流逝。

  我小时候是个调皮的人,虽不能说为祸乡里,却也是三天两头惹祸的主茶是故乡浓粤语。学习少林棍法,把邻居家的向日葵一扫一大片;用电光炮炸别人家鸭屁股;拿火柴棍塞人家锁眼等等的事,那时候是没少做的。但是大人们总是说孩子嘛,聪明的孩子才调皮。回想起大人们的宽容,心底常常会觉得一丝温暖。如今当年的大人早已成了老人,有的正在走向消失的过程中,有的已经消失了。许多事将会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琐碎而容易忘记。

             “辣沛兴”

  小时候我是个不安分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茶是故乡浓粤语。夏天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自己家里睡着,而我却喜欢在太阳与树丛的影子底下东游西逛。那时候最大的念想是每天两点多的时候跑去街上的小吃店去买一样小吃。从大人那里拿了一角或者两角钱我就会兴冲冲地光着脚板就跑去,太阳晒过后街上铺的石条很烫,但是我喜欢踮着脚跳跃着飞跑的感觉。以前的饮食店都是居委会办的,那时候是没有私人的店的。辣沛兴就是居委会辖下的一名职工,他以前是个厨师,现在却是居委会隶属下的一个点心师。下下面条,做做馒头,这样的事很多人做过,也依然有很多人做着。但是因为辣沛兴是厨师出身,所以当时的他可能是不安分于本职工作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之所以说他不安分于本职工作,是因为他总是在每天下午的时候做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点心来。从三角形的玉兰饼,到包了不知道到什么馅的小馄饨,每天这个时候他做的点心都会是不一样的。因此他又有一个外号叫辣花头,这是说他花头多的意思,虽然有些轻薄的意味,但我们那个地方的人终究是带着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他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每天到他那去买点心吃的原因,那时候我总是想今天辣沛兴又会做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辣沛兴是与我祖父一辈的人,他在我们那儿是头牌的厨师茶是故乡浓粤语。后来可以干私活了,他也就又回去做他的老本行了。那时候他还只六十出头,正是枯木又逢第二春的时光,这个时期是我见到的他最精神的时候。那时候我大概也有八九岁的样子,每次在路上碰到,都会高呼一声:辣沛!今天又做什么?有时候是辣沛兴先见到我,隔着老远他就会同我打招呼。我与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有交往。最早交往的却是比我长两辈的辣沛兴。

  辣沛兴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整天窝在家里弄盆景,千年难得出来一回茶是故乡浓粤语。大儿子原来在一家大工厂做,后来得了病早早退下来,整天穿一件中式棉袄头梳得油光水亮在街上闲逛。他有个不雅的外号,这里就不说了。那时候辣沛兴已经不大在外面走动了,他招了一班徒弟,据说请他的人非常多。我与辣沛兴的大儿子熟,如同叫他老爸一样,每次我也是直呼他的外号。他喜欢古玩,手上戴着戒指扳指,腰里佩着三四块叮当作响的玉佩。大多时候他都是捧着一个茶壶慢慢在街上踱,遇见熟人就扯上些闲话。那时候他老子倒真是忙人,而他却那么闲。他与他父亲的脾气是一样好的,我象以前捉弄辣沛兴一样也常常捉弄他,他也从不会动怒。每次见到我们都会打个招呼,没事就会停下来聊上一会,有时我会问起他老爸,走的时候说代我向辣沛问个好!后来我抽烟了,在路上遇见,他就会递一支烟过来。有一次我见他递过来的是红中华,就问,他说是他老头子拿回来的。现在辣沛钱赚得不少,人却是忙了许多。遇见辣沛兴的时候他也会给我递烟,但大多时候还是我给他递,毕竟是长辈,总是抽长辈的烟不好,这点礼数还是要讲的。再后来辣沛兴不抽烟了,我把烟递上时他摇摇手谢绝了,我便有些惘然,这是后话,搁下不提。

  辣沛兴有个孙子,他们家独苗茶是故乡浓粤语。那是他大儿子的儿子,也就是那闲人的儿子,这正经应该是我的同辈。这小孩子比我小个几岁,从小长得像根豆芽,我们都叫他虾米。小时候我没少欺负过他,后来他长到一米九十多,在酒厂上班,拖了三年的井岗霉素,于是就轮到我常受他欺负。

  说来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虾米也早已结婚生子茶是故乡浓粤语。辣沛兴是四代同堂,无比乐融融了。我想起后来辣沛兴不再教徒弟,也不再出去做活之后的那段日子,走在路上的他总是背着手。他的背明显地佝偻着,他的耳朵也不好了,走得很近叫他他也听不见。每次远远地望着他走来,低着头走着,眼里看不到人,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每次擦肩而过,我又会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我会想起我祖父,也是这样的。人老了是会有些痴呆的,而我们每个人,也总是会老去。

  2005/3/4

               “王萼琴”

  王萼琴是我初中时的英语老师,她不是本地人,因为她和她丈夫彭子清一直都住在学校宿舍楼里茶是故乡浓粤语。还有一点可以佐证她不是本地人的,是她的口音。她说话用句俗语来讲,叫吴侬软语,照我的经验,我判断她说的应该是标准的苏州话。

  照理,我们那地方是不大有外边来的人的,当时就会觉得好生奇怪茶是故乡浓粤语。因为身边一些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的,大都是本乡本地人。有的据我们猜测,可能刚刚从地里洗了脚上的泥就上讲台了。这样的一般比较奸滑,不大好对付。我们那地的人,本身刁滑,做了老师,就更多了二两油。就我们当时的那个班主任,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大街上,都是一副油里油气的模样。不过他的课上得还是不错的,为人痞气之外,还显得挺仗义。比如你在学校里偷偷抽烟,被他逮住了,你只要老老实实掏出根烟给他点上,就啥事没有。遇上吓坏了的,脑子没反应过来的,也没关系,他会笑嘻嘻地问你讨。老师学生,在厕所里,一边掏出鸡巴端着滋滋地尿,一边吧叽吧叽吸着烟,倒也其乐融融。还有的,刚从学校里出来,整天板着个脸的。还真能唬住人,虽然他们大都瘦瘦小小,嘴上的绒毛还没长硬,但谁让他们是老师呢?不过也有不怕的,越是端着拿着,越是把人火气撩起。撩起的结果就是老师忘了自己是老师,学生也忘了自己是学生。老师和学生扭打在一起,继而在地上打滚。老师瘦些,但年岁大些,所以两相平衡,倒也势均力敌,只是可惜了老师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打过之后,便将那年轻老师自然看轻些,再细一追究,原来也是泥腿子出身,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由此,这个外乡来的英语王老师的凶,就显得格外显眼了茶是故乡浓粤语。王萼琴王老师有多凶呢?这个比较难形容到点子上,大概毕业十年后我依然能在有她出现的梦里一身冷汗地惊醒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如今想来,自然一切都是淡然了。当初再怎么,再被老师怎么训斥过,再怎么被罚了站着听课,如今想起来都只是一些欷吁感慨了。是啊,时光总是将我们心底的沟沟坎坎都抹平,以等待黄昏时,落日暖暖的照耀。其实那个时候我的成绩都是不错的,我与王萼琴老师之间是没有什么冲突的。她之所以给我留下凶的印象,实在是因为她不同于其他老师的脾气与手段。别的老师也板着脸,但别的老师板着的脸,很容易就会被弄得笑起来。比如我们有个物理老师,总喜欢板着脸进教室,但是大家都知道,只有有个漂亮女生哄哄他,他马上就贼忒嘻嘻起来。然而王萼琴王老师不是,她板着的脸几乎从来不会松下来,即便是在课余,在她心情好的时候,也只是稍稍那么松弛一点点。这也许与她的长相有关,她的眉总是竖着,她的眼睛总是瞪着,这还只是外部表象,关键是从她板着的脸上能看出一面孔的杀气。我们当地管这样的神情叫别人欠了他钱的,当然,这是说笑的。王老师严厉是严厉的,杀不杀的,那只是说说而已的感觉罢了。

  她的先生彭子清,也在学校里教书,教的也是英语茶是故乡浓粤语。只不过王老师教的是初中,她丈夫教的是高中。由此我们又推测,别看王萼琴(在私下,我们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凶,教书的水平,一定不如她老公。彭子清彭老师是深受我们热爱的一个老师,他的良好名声来源于他监考时的大家风范。彭老师来监考,是自己带着椅子与报纸来的。那椅子一定是靠背的,冬天的时候他就坐在教室门口,因为那个地方阳光最充足。他的报纸带来,却并不是看的,他只是需要用报纸,将自己面前挡住。相较于一些老是爱抓鸡毛蒜皮的老师,我对彭老师是从心底里敬佩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象我这样的人在那时,还是蛮清高的,让我偷看,我都不会要看(后来变质了那是另一回事)。至于那些想看的,难道你还能一辈子拦得他们吗?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喜欢监考时是彭老师来,或许是因为从众吧。在班主任宣布监考老师是彭子清时,底下抑制不住欢呼起来。班主任是老滑头,自然知道其中缘由,也不点穿,只是不怀好意地站在讲台上往底下瞟了两眼。

  有欢迎的,自然也就有惧怕的茶是故乡浓粤语。王萼琴老师上课时凶,下课时凶,监考时自然更凶。那时候天下最郁闷的事莫过于本来说好是彭老师监考的,后来突然换成了王老师。王老师自然不会带着报纸来,她也不会带椅子。她总是喜欢先跑到教室后面,然后慢慢从后面一点一点走到前面,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她在你身后的时候让你觉着她一直在盯着你,而她走到前面,你看到她眼睛时,你便只有埋头刷刷刷写字,写慢了还惟恐她会怀疑你有啥不良动机。总觉得王老师眼神的凶,是丝丝冒着寒气的凶,是对着猎物的凶,不仅仅凶,还有冷的成分。说冷,是因为她一边的嘴角总是微微有些翘起,她翘起嘴角的时候,在那边脸颊,便会有一个不是太明显的酒窝。由女性的酒窝引起一身寒意,我想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也只有在王老师那里体验过。她喜欢设置陷阱,她会故意走到教室外面去,造成一种离开的假象。然后隔着窗玻璃朝里看,发现目标就突然冲进来,一把将作弊的学生揪出来。她真的是揪,揪住学生的头发,一把提起来。此时的她,全身应该有熊熊燃烧的剑气或者小宇宙之类的东西。因为这样的时刻,我不由自主就感觉一种害怕。怕的可不是我一个,大家都怕。比我调皮,比我胆子大的也怕。怕到后来的结果就是她走到外面去十多分钟,我们都老老实实坐那自个做着。顶多眼睛瞟上一瞟,象她老公彭子清监考时那种全教室过节一样热闹的场面是绝没有的,别说大声说话了,就是轻声细语的交头接耳也没有!

  要说这么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可真够怪的,王萼琴老师说苏州话,彭子清老师说的是带点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他俩的来路便显得有些奇怪茶是故乡浓粤语。我们那个小地方,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人口还没象今天一样流动。加上当时年纪小,在判断一个人身份的时候,明显缺乏经验。其实我们这边也不乏外乡来的,尤其是做老师这行的。只是从穿着,到口音,如此露骨地表露着自己身份的,倒是几乎没有的。人是很容易融入到一个地方去的,也许只有王萼琴老师性格这样彰显的人,才会依然坚持着她的苏州话,依然坚持着她的身份(我没有听她说过一句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这几乎是个人见人怕的人,学生怕,老师其实也是有点怕的。至少因为不融洽,怕生分总是有的。再说她总是不笑,总是怒着,即便在与彭子清老师一同出现的时候。我们不由得便猜想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都住在学校里,就在我们身边,可以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就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们放了学,他们下了班,回到他们的宿舍,他们会做些什么呢?那时候的一些好奇,现在想来是多么无聊。猜测自然只会是停留在猜测,而答案,到了我现在这样的年纪,自然就不再需要了。因为少年时的虚妄,只是天边的流云,你不知道它是幻化成马,还是幻化成鸟,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云朵飘过了,而你,长大了。

  她其实还是笑过的,印象中她应该是笑过的,笑完后她自己觉得尴尬茶是故乡浓粤语。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因为生产,离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如今想起来,似乎是偷来的幸福,是突然其来的。没有那种目光严厉的逼射,也没有一黑板又一黑板的作业,也没有几乎例行的拖堂(王老师的拖堂让别的任课老师也有怨言),时间仿佛一下子快起来了,天也蓝了许多,人也如同从冬季换到春季,脱下许多衣服,顿时感觉轻松。代课老师是被别的班称作母夜叉的,但在我们面前,她站在讲桌前,潸然就泪下了。那是被欺负的,哈哈,原来王老师不在,天下就都是善男信女了。我后来常想,有多大的压制,就会有多大的抵触。其实这个道理我们小学时就学过,小草被石头压着,但小草掀翻了石头就冒了出来。

  其实王萼琴老师对我,一直都没怎么过,因为我在那时候从成绩上看,算是一个好学生茶是故乡浓粤语。她的课堂练习我都是前几个做完交的,每次提问,我也都能答出来,我不开小差,不迟交作业,我做好每件王老师布置的事,惟恐她的严厉降临到我头上。但是有次我和她还是发生了冲突,事情的缘由是一次她布置了许多作业后,又布置了课文的背颂。我当时在底下不知怎么,突然就大声说“背背背,死背书,有个屁用!”这是公然的挑衅了,我说过,班里许多调皮倒蛋的学生见到她都怕。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有人对她的布置提出不满,我清楚记得当时她的脸红了一下,眼睛里有寒光一闪。当时她就让我站立来,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大概是豁出去了吧,我只当没听见,就是不起来!接下来用两个词就能概括了,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王老师上来一把将我提了起来。我说过,此前是揪的,这次却是提。大概一个人过分气愤的时候,手会抖怎么着。我们两个人对视着,我竟然丝毫没有惧怕,这大概也出乎王老师的意料。后来我被带到她办公室,让我站在那里反省,她自己去上课去了。此时我们那个班主任,颇为得意地嘲笑我,说怎么你会进来?我也笑着当没事似地把事情经过说了,我们班主任同情地对我说,连我都不敢去惹她,那是只雌老虎。

  后来事情的结果是我道了歉,认了错,她也表示作业太多不是很好茶是故乡浓粤语。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我又回到原来不理它事的样子,而她依然让人怕着。这是在她生孩子之前的事,后来,她就离开了我们一段时间,再后来,她又回来,又发生许多故事。

  而我,终究没在她那里读完三年,后来我回上海,从此再也没见过她茶是故乡浓粤语。其实很多同学老师离别后,都再没见过,一恍有近二十年。原来,一群人与一群人要重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想来,王萼琴老师真是一个好老师。在我们那样的年岁,需要这样的老师,需要这样的严厉。她固执的脾气如同她固执的口音一样,连同那个八十年代初的南方小城,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如此深的烙印。我很怀念他们,常常想走在街上迎面就能撞见他们。我期望遇见我们那个斜披着中山装,叼着烟的班主任,也同样期望能再见到王萼琴老师那严厉的眼神,让我为之一振,让我重又感受到年少时的天真与稚嫩。

                                                    2006/1/16

              “和金”折脚

  “折”这个字读上声,我们那里的人管腿脚有毛病的,都叫折脚茶是故乡浓粤语。可能因为折脚比较多,为了区分,通常在前面再加上个名字。“和金”折脚姓韦,是韦家村人。入赘做豆腐的张家做了女婿,在街上开了家裁缝店。常在街上出现的有两个折脚,除了做裁缝的“和金”折脚,还有个做花圈的驼子。驼子两个脚都有毛病,拄的是双拐。大概因为驼子走路时凸起的背更显眼,大家便只管他叫驼子,而不在驼子后再加折脚二字。镇子上每天走来走去都是熟人,把别人的缺陷都叫出来,不厚道。我们那地方向来是民风淳朴的,大家每天遇见,都会停下来,热络地说上几句闲话。“和金”折脚的嘴厉害,肚子了藏了不少货色,人都爱跟他聊。

  镇子上许多小的店子,烟纸店,卖香烟,老酒,味精,酱油,包括草纸等一应日用杂物茶是故乡浓粤语。点心店,早上有卖大饼,葱油的,白糖馅的。放了很多油,撒了很多芝麻,每天刚一烘出炉,就会卖光。还有家饭店,有炒菜,也有面卖。镇上的人下午的点心通常是面,三两葱油拌面,一角五分,如果考究点,还可以切上三毛钱猪耳朵。这几家的门脸都比较大,驼子的花圈店和“和金”折脚的裁缝店的门脸就很小了。都只是窄窄的,几乎只有现在半扇门宽的样子。特别是花圈点,背光,从外边望进去,黑乎乎的,连纸扎的花的色都看不清。相比,裁缝店要亮堂许多。“和金”折脚的裁缝店开在街的转角,刚好是南北街和东西街的交点。这个店面是租的,房主是个孤老太太,姓冯。跟个外甥女住一块,外甥女大了,嫁了人了,就剩冯老太太一人,就租了折脚做裁缝店,也不知是打哪年租起的,算起来总也有三四十年了吧。房子是两层的,木结构,冯老太太住楼上。楼下里间做了灶间,外间十六七个平米就做了裁缝店。放得下一张裁衣服的木头桌子,还有一架缝纫机和一架拷边机。靠墙还摆着一张长条供案,旧得都光了漆。正中墙上的中堂倒一直都是新的,最早是贴领袖像,后来改贴年画,再后来就挂了幅三尺长的中堂,一对仙鹤,两边有俩对联,写着浓墨大字。早年用熨斗,都是放在炉子上烧的,烧得有些发红,隔一层布,口里含一口水喷在布上这么烫。因此以前店里就还有一个炉子,冯老太太也拿它来烧水。摆这么多东西,人进去,便只能侧着身子。一般顾客都不会进去,拿了料子,交给“和金”折脚,或者他老婆,交代一下要做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来取就成了。如果碰到要现量尺寸的,就先得把那炉子提到里边灶间去,把凳子都塞桌底下,才够一个人弯腰张臂在那量。裁衣服的桌子铺着一整块的帆布,挡起来,倒有些柜台的模样了。我小时候玩捉迷藏,常钻那桌子,免不了就遭“和金”折脚的骂,想来早年的“和金”折脚,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个“凶”字。后来大了,十三四岁,自然不会再去钻桌子。却依然喜欢跑到折脚店里去,他那里总有人在吹牛。店铺是沿街面的,有三层师阶,有些高。门很窄,但窗户很大,取下木门板,就是四扇玻璃窗,透光很好。折脚在狭窄的过道里挨墙摆了两张长条木凳,冬天一拉棉帘,外边下着雪,里边把灶间那门关了,烧着炉子,腾腾的热气。一边喝茶,一边闲侃,折脚那地儿成了个好去处。夏天就把凳子搬到门口来,人多,索性就坐在街沿石上。裁缝店里两张木凳都坐得发亮,外边的石头也滑润得狠。有时候实在没地儿坐了,就挨街口的电线杆子蹲着,要是夏天,还会捧块西瓜,边啃边听折脚吹牛。

  我们那管这叫说“山海经”,镇上说“山海经”说得好的,还有一个茶是故乡浓粤语。那是个开零食店的,非常抠门,常常为一分钱卖几颗鱼皮花生跟我们小孩子计较。通常说得最多的是历史掌故,前朝趣闻。一般人能知道个“水浒”,“三国”,再多点就知道宋朝有狸猫换太子之类。大多是从戏文里,或者收音匣子里听了来转卖。有的干脆就是直接把从张三嘴里听到转卖给李四。那年头,信息是如此闭塞。我见过镇上唯一订报纸的是个叫芋林的老头,他订着一份《参考消息》。这也是个小气的主,他的报纸是从不给人看的,别人问他讨,他从来不肯。他以前一直在上海做印刷,退休了回老家。不知道他的小气是不是从上海人那里沾来的,反正越是这样,人家就越是喜欢捉弄他。故意去抢他的报纸啊,故意在他背后大喊一声啊,老头容易被惹急,一被惹急,捉弄他的人就更感觉有意思。老头住的房子和“和金”折脚的裁缝店只隔了半间屋,那当中是口井。大概“和金”也曾找过老头讨报纸看,被老头拒绝,因此捉弄老头最多的,就是“和金”折脚。我记得他捉弄老头的事有:把老头买的西瓜藏起来,害老头找半天找不着,几乎要哭出来;问小孩子讨个鞭炮,点了突然扔在老头背后,差点没把老头吓死。捉弄芋林老头,是大伙日常的爱好,做这些事时,都是在有若干旁观者的情况下进行的,通常的结果都是老头气得跺着脚大骂,大伙笑得直不起腰。后来老头堵气了,把自己关在楼上,吃饭由他儿子送,任凭别人怎么骗,就是不下楼。这样子差不多有十天时间,这事后来成了镇上经典的笑谈。还是说“说山海经”,在我那个时候,听到最多的,最感兴趣的,是有孙猴子的“西游记”,或者有李元霸的“隋唐”。小孩子之间最热衷于比较的,是关公厉害,还是岳飞厉害。大人们不爱说这些,他们喜欢讲皇帝,讲忠臣的事。“和金”折脚最拿手的,就是讲皇帝的事。明代的正德、清代的康熙,乾隆。和别人说“山海经”不同,“和金”折脚说的让人感觉更正规,更详细。他会把一件事发生的年份告诉你,这个别人就不行。他还会说出这事是记载在哪本书上的,这个别人同样不行。比较一下,别人就是东拼西凑,胡天胡地漫说一通。而“和金”折脚就显得正规,显得有知识,有点象如今百家讲坛的易中天之辈。我小的时候,文革刚刚过去。现在都说文革对文化的摧残有厉害,造成对知识分子有多不重视,可是在我们那个小镇子,有知识,有文化,那一直都是受人敬重的。虽然当年的“和金”折脚,只是把他从书上看来的东西作为娱乐,复述给大家听。但可能正是因为把文化包含在那么一个轻松的游戏情景下,文化才没显出后来有的假模假式的讨厌。“和金”折脚首先是和大家一样的人,而且还带点缺陷。其次他是一个裁缝,靠这个过几十年的日子。之余,他才是一个讲“山海经”的人。“和金”折脚带我去他的楼上看过他藏的书,那时候年纪小,都不记得有些什么书了。现在回想过去“和金”折脚都具体讲过些什么“山海经”,也是记不清了,大概是如高阳写的历史小说之类的书吧。那时候的人很少谈时政,一方面因为有所禁忌,另一方面能获得的咨询实在是少。所以即便是私下里悄悄地聊,也是把才发生几年的事,说得更三皇五帝时一样久远,一样神秘。

   “和金”折脚人还很精明,大概他的算术好,算帐从不用算盘,只默念几下,几尺布,该多少钱,就脱口算出来了茶是故乡浓粤语。还有一个,他似乎对镇上每一家店卖的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很清楚,别人很难多赚他一分钱。因此人家里有了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做采买,他也很乐意做这差事。以他这样精明的人,是不是会从中做些手脚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总有人家找他。折脚这个人是好事的,不但管买东西,还喜欢对一些仪式,规矩之类的事发表意见。通常他说的话,人家都比较看重。因为如果谁家办事不照着老规矩做了,很快镇子上就会传开。“和金”折脚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不但对买的东西的价格门儿清,而且对别人家里的底细也是非常了解。一家几口,有几个兄弟,有几个儿女,都在哪里,做什么的,也是一清二楚。甚至连别人家的远房亲戚,他都能仔细说出来历。一般人家家里有老人故去了,平时很少来往的亲友也都会赶来送一程。镇上的人平日里见惯了那几张熟脸,一下子见到许多新面孔,就会很好奇。这时候“和金”折脚就显得非常重要,看热闹的人都聚在他周围,夹着烟,用嘴角指向某人,“和金”折脚就会把那人的来龙去脉说给你听。这是他闲着的时候,如果他在做事,就会拨开别人拉扯的手,说你没看到我这么忙?不过这时候他也确实很忙,要张罗着抬彩礼的人把东西摆在哪里,又要照顾着灶上准备的酒席。缺东西,少人手,都得由他来指派。这时的“和金”折脚一手拄着拐,一手叉在腰间,背绷得笔直,神情严肃。“和金”人长得瘦高,额头也很高,凸显得眼睛很有神。他常年穿一件藏青色改制过的中山装,只把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松着,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愈发显得脑门大。这个时候的“和金”折脚俨然就是个总指挥的角色,运筹帷幄,显然他是把平日里看书看到的大人物的神气给带出来了。不过“和金”折脚这人也容易得罪人,因为这个时候他都非常顶真,比主顾还顶真。镇上人家里办事,大多是帮忙性质的,最多吃顿饭,拿两盒烟,临走在拿点剩的菜。大家都是这样,张三家有事,李四去帮忙;李四家有事张三去帮忙,男人做粗活,女人洗洗涮涮。“和金”办事认真,别人做得不好要挨他骂,也就常有人不乐意。吵到主家那里,主家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来,况且都是乡里乡亲,说谁也不好。因此就有也些人家对“和金”折脚有些敬而远之,有事宁可找别人,也不去找他。这些都是特殊时期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平日里,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还是和以前一样。镇子就那么大,就那么多人,也不会老死人,老有人办喜事。一年有个两三回,就算很多了。隔壁家的媳妇,都娶了有三年多了,在街坊眼里看起来,也还是新的。镇上的日子过得慢慢悠悠的,没有天大的好事,也没有天大的坏事。“和金”折脚的小裁缝店一开就是几十年,由此也可以看出这时间过的,真的是如此波澜不惊。

  “和金”折脚有两个女儿,这可能是他最不爽的事茶是故乡浓粤语。起先他们一家四口,都住在他老丈人家,也就是在裁缝店隔壁。后来买了镇上张秘书家的房子(张秘书去县里当局长了,举家搬走了),也还是在他老丈人家隔壁。他丈人做豆腐,有两个儿子,不知道有几个女儿。“和金”折脚是豆腐张的众多女婿中的一个,也是离得最近的一个。家里子女多,纠纷也就多。“和金”折脚是个好强的人,从老丈人家搬出来,自己置了房,后来还翻了三层的新楼。他应该是个有点达观的人,至少表面上看如此。他好烟,更好茶,也喜欢一些古旧的东西和种花。我常觉得喜欢养花品茶的人,都应该是有些内涵的人。“和金”折脚对老丈人家里几个儿女因为财产闹纠纷的事显得颇不以为然,他常跟人说他是最不喜欢搀和那些事里的。我祖父去世时,托他操办的丧事。分遗产时两个叔叔都很推让,“和金”折脚就很感慨。他说若是计较些的,兄弟之间连张板凳都要一劈两半。他常说自己养了两个闺女,翻这新楼,死了都不知道留给谁,将来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事,照他的意思,就住着旧的楼就行了。他说这话多少有些自嘲和无奈的意思,其实他两个闺女都随他的姓。他有两个外甥,在浙江金华的,以前每年放假都会来他这边住上好一阵子。他似乎喜欢这两个外甥要多过喜欢自己的女儿,因为他说他的外甥,远比说自己女儿的时候多。开学了外甥走了,他还是会说上许久。

  祖父过世后,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茶是故乡浓粤语。前些年回去,“和金”折脚已经头发都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原先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因为额头大,皱纹也就益发显得明显。他还是穿着那件改过的藏青中山装,只是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我给他递烟他都不接,说都戒了好几年了。他说话明显少了许多,嗓音低哑,原本十足的中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两个闺女都嫁了人,都不跟他住在一起。裁缝店还开着,只是一星期七天,倒有五天关着门。他还是喜欢出来,只是出来的时间很短,晒一会太阳,就又转回去了。原先他家的大门白天一直都敞开着,现在常常关起来。我听人说“和金”折脚在他丈人几个儿子女儿财产分配的事情上搬弄了许多是非,还有人说他很阴,很毒。我突然觉得很多熟悉的东西,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起来。每次回老家,总会发觉以前认识的人,又有几个故去了。“和金”折脚今年应该有近七十了吧,一个人被时间带走,是那么缓慢,又是那样子迅速。

                      2007/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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